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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 东:崭新世 | 重金属

韩东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-11-04


【作者简介】

韩东,1960 年代出生,当代作家、诗人、导演;曾提出“诗到语言为止”的革命性主张,主编民办刊物《他们》,题为“断裂”的文学行为的主要发起者;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《扎根》《我和你》《知青变形记》《我的柏拉图》《爱情力学》,诗集《韩东的诗》《我因此爱你》,电影《在码头》,话剧《妖言惑众》等。

 



崭新世

文/韩 东

HAN  DONG

刘涛身着崭新的厂服,抱着一只大纸盒子,穿过宽阔的园区空地,走向一栋灰白色的宿舍楼。

宿舍里有六张床,其中的四张床边都坐了人,一概穿着厂服,抱着纸盒子,神情木讷发愣。刘涛走进去,在第五张床上坐下,这时广播响了起来。

广播上的女人说:“欢迎加入崭新世,从现在起您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啦!您所在的宿舍就是您的家,你坐下的床铺就是您私人的天地——每天属于您的十二小时。另外十二小时归您的另一半使用。具体情况请查看您的手机短信。”

短信铃声响起,不止一部手机,似乎有好几部。刘涛循声过去掀起枕头,下面果然躺着一部手机,显示屏正忽闪发亮。刘涛翻阅短信。发短信的是“管理者”,短信一共两条。

第一条,“该手机是我们给您的见面礼,由您和您的另一半共同拥有,话费两人分担,在工资中扣除。手机号码在手机外壳的后面。”

第二条,“您的另一半可是一个美女呵,怎么样,发条短信去问候一下?”

大家正摆弄手机,又一个人进来了,在第六张床上坐下。刘涛觉得对方有些面熟,说:“你是……”

那人竖起一根手指,嘘了一声。他放下纸盒子,走到门边,向刘涛招了招手。刘涛跟那人来到走廊里。

那人说:“我不是你的老乡,这儿老乡都不住在一起。”

刘涛说:“你,你是那个记者。”

“哦?是吗?”

“在厂门口你采访过我,问我是不是来应聘的?我说是,你又问我知不知道崭新世发生的连续跳楼事件?我说知道。你又问我来这里工作不害怕吗?家里人不担心吗?”

“是有这么回事。”那人说,“但请你务必保密,我是来卧底的。”

“卧底?”

“我有任务在身,要弄清这里的黑幕,下一次我们的报道就是从内部开始的了。”

“还会有人跳?”

“肯定,我保证。”那人说,“你叫我钱福哲好啦,这是我的化名。”

大约六点五十分,广播又响了起来,提醒宿舍里的人整理床铺、房间,及时离开。“您的另一半已经在下班的路上了……”(重复广播)

宿舍管理员挨个敲门:“走啦,走啦,别磨磨蹭蹭……”

短信铃声又起,响成一片。仍然是管理者发的,提醒机主离开前给自己的另一半发条短信,致以问候。

刘涛往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 :“我叫刘涛,不好意思把床坐脏了,请美女包涵!”

收到短信后,他把手机放回了枕头下。

 

餐厅很大,吃饭的人很多,但清一色都是男的。年龄大多和刘涛相仿,二十岁左右。

钱福哲端着饭盆走过来,在刘涛的对面坐下。

“你注意到了什么没有?”

“没有女的来吃饭。”

“不仅没有女的来吃饭,自从跨进崭新世的大门,你见过女的没有?”

“没有。”

饭后,刘涛跟随大家上了厂车前往大礼堂。礼堂里只有前排有座位,后面黑压压站的全是人,仍然不见一个女的。台上灯光耀眼,桌子后面坐的显然是公司高层。一个秃顶拉了拉领带站起来。

“你们很荣幸,今天董事长白启贤先生亲自光临本园区。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,白董也不会轻易来呀,来了大概也不会见你们。这就叫做坏事变好事,你们因祸得福,我为你们感到福气!感到荣幸!”

掌声经久不息。

白董事长发表讲话。他说:“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脆弱啊,我们创业的时候那才叫艰难。你们听说过这只手的故事吗?”

他伸出自己的左手,张开,四面展示着。刘涛离得很远,但还是能看见那手的大拇指少了一截。那是一只残手。

董事长说:“一次赶工,我三天两夜没睡觉,实在太疲劳了,手放在机器下面忘了收回来,手指就这么给冲掉了。赶紧去医院进行处理,草草地包扎了一下我就吊着胳膊赶回车间,用这只好手拉开机床,夹出断指碎肉,然后用喷水枪清洗机床。客户派人来问候我的伤情,我的第一句话就是:‘明天一定交货,绝不会耽误!’想当年,那才真的叫苦!”

鸦雀无声,半晌,秃顶带头鼓掌,全场有如雷鸣。余音未息之际,秃顶对着麦克风吼道:“这就是崭新世精神!”

秃顶说:“董事长,我读大学那会儿,全校也就两三万人,但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自杀。八十万人的企业,半年死了七八个,按理说也在正常范围内。自杀是有一定概率的。”

董事长说:“说得有道理,但需要确切的数据统计,这方面你去做点功课。”

秃顶说:“我这就办。”

董事长:“我还有一个问题,为什么崭新世死了几个人会引起这么大的社会反响?这个问题需要研究。”

台上另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人说:“除了有人别有用心、媒体的鼓噪,我觉得和自杀的方式有关。”

“有什么不同吗?”

“我们的人都是跳楼,这会引起围观,死状也比较惨烈。”

“那就不让他们跳,把楼顶给我封起来,窗户上也拉上防护网。”

“这会是一笔巨资。”金边眼镜说,“防护网加上地网,我算了一下,把所有的宿舍楼都罩起来需要一百五十万平方米。”

“那也得搞,不就是一百五十万平方米吗?”

现在,台上说话的人已不再朝下面看了。他们侧着身子,彼此讨论着,就像在会议室里一样。

刘涛很想找人聊聊,但发现钱福哲已不在身边,宿舍里的那几个人都不在身边。

下半夜,刘涛被领到车间流水线上。他换了拖鞋,套上防静电服,戴了工作帽和口罩。线长领他们在机台间穿梭,熟悉机器和工具。

这个班组负责封装电脑主板,流程如下:从流水线上取电脑主板——扫描商标——放入静电袋——贴上标签——重新放入流水线。一共五个步骤。线长说:“一分钟要装七个,平均八秒要装一个,所以不能有多余动作,每个动作必须规范。”

刘涛插话道:“这活好像不难。”

线长说:“这儿不能说话,不能打电话,不能吃东西,我说,你们听着就行了。”

刘涛说:“是。”

线长说:“是也不能说。”

下面就是线长一个人在讲话了。他说——

“是不难,只要是个人就能干,否则也不会招你们这些低层次的来了,关键是效率,完不成定额自个儿加班没有加班费。”

“一个班十二个小时,一小时吃饭,上厕所由我代班,不超过七分钟。”

“弄坏设备、工具自己赔,此外扣除当月绩效奖金,整个班组的收益也会受影响。”

刘涛在线长的示范下戴上橡皮指套干起来。他一边干,线长一边骂:“蠢得像头猪,你这是手指头还是猪蹄子?”

骂完刘涛,线长又跑过去骂另一个人 :“我看你比猪还要蠢,连他还不如!”

明晃晃的灯光下,刘涛发现这帮人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,宿舍里的那些人都不在这里。虽然早就知道,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孤单。

黎明时分,瞌睡来了,刘涛的速度又慢下来。线长奔过来又是一通狂骂,完了又去骂另一个。几乎所有实习的人都挨了骂,刘涛心想,线长骂人倒是挺有效率的。在他的效率下,他们的效率也真的上来了。

早晨,厂车将他们送往生活区。去餐厅的路上刘涛睡着了,他梦见自己将手伸到机器下面,手指头被冲掉了——怎么回事,不觉得疼?车停下,他也醒了,很庆幸自己不是董事长,再说了,现在的车间里也没有那种机床了。

 


饱餐一顿,胃暖暖地回到宿舍里,宿舍里的人也都回来了。大家争着去卫生间冲凉,没冲凉的从枕头下取出手机。刘涛的手机里果然有一条短信,不是管理者,是自己的手机号码发的。内容为:“我是张丽红,出门在外都不容易,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,大家互相帮助。”

刘涛拉开被子躺下去,被窝里有一股隐约的香味儿。枕头上躺着一根长长的发丝,枕边则摆放着一把塑料梳子和一面小圆镜。他开始琢磨,那镜中人该是一副什么模样?然后就睡过去了,又做梦了。

梦中,刘涛仍然站在流水线上,两只手像机器一样地摆动着,似乎它们就是机械手。线长的工作帽后面拖了一条大辫子,跑过来骂道:“你蠢得就像一头机器猪!”表情却是那么亲切,感人至深。

一小时后,刘涛被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吵醒了,噪音来自楼下。他起床走到窗边,下面的空地上两个工人戴着面罩在割钢筋条,弧光闪烁。随后,响起了敲门声。门开后,进来两个人,手上拿着卷尺和电钻。他们奔向窗户,丈量了窗户的尺寸,记在手背上,然后开始在窗台上钻孔。刘涛回到自己的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。

这以后宿舍的门就一直开着,工人们进进出出好几次,还趴在窗户上和下面的人叫喊应答。他们干活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躺在床上,毫无动静。直到宿舍门被带上了,噪音也平息下去。

六点五十分,广播准时响起,刘涛再次起床。宿舍里有什么起了变化,不完全是光线,朝南的那扇窗户装上了防护网,宿舍看上去就像一间笼子,或者牢房。刘涛又给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:“张丽红,你睡过的被子很香,我连午饭都没有吃,一直睡到现在!”

吃完晚饭,刘涛就和宿舍里的人分开了,去车间上班。

这一次是正式班,有明确定额。他被固定在一个工作点上,按照流程干起来。

活儿的确不难,速度也上去了,每分钟刘涛差不多能装五个电脑主板。线长过来骂了一回蠢猪,纠正了他一个动作,之后每分钟就能装六个了。当刘涛的速度提升到每分钟七个就再也提不上去了,可见规定装七个而不是装八个并不是随便的。

车间里灯光明亮刺目,放眼望去,机器和人相得益彰,大家各司其职,手上的活计互不相同。车间尽头的墙上镶嵌着一块液晶屏,滚动着两排红色的数字,一排是班组要完成的目标产量,另一排则是目前的生产进度。刘涛突然尿急,他举起一只手。

线长走了过来。

“我要上厕所。”

线长白了他一眼,把胸前的流动卡摘下交给对方。“不是说不能说话吗?以后有事打手势。”

刘涛想问厕所在哪里,但不知道该做什么手势,不禁犹豫。线长叫道:“还不赶紧去,磨蹭什么!”

刘涛奔出车间,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才找到厕所,但推不开门。敲了半天,也没有人应。最后想起刷卡试试。嗞啦一声,门果然有了动静。刘涛跨上尿池,快活得浑身颤抖起来。

这泡尿很长,未到半程,一个电子声响了,“您只剩下一分钟,请及时返回工作岗位。”

随后是嘟嘟的信号声,大概在倒计时。刘涛一慌,尿锋打在了裤脚上。

外面同时响起敲门声,“哎!哎!出来,赶快出来!”

刘涛提着裤子出来,稽查员跟着骂了一路:“懒驴上磨屎尿多,你就不能少喝点水吗?……”

回到车间,线长又是一顿讥讽。

下半夜车间里变得安静下来,除了不时响起的工具磕碰声,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嗡嗡的低鸣声中。线长也不怎么说话了。

空调很足,但刘涛一身大汗。被凉风吹干以后,汗又从脊背、额头上往外冒。他又憋了一泡尿,但再也不敢申请上厕所了。刘涛想到,自己出汗就是因为憋尿,尿水以汗水的方式在向外排泄。如此一想,下面自然轻松了许多。

而且因为憋尿,刘涛也不像昨天那么困了。

 

 一周以后,刘涛已经是个熟练工了,工厂生活再无新鲜可言。无非是上班、吃饭、睡觉,皆有一定之规,单调得让人绝望。唯一让刘涛惊喜的是和张丽红的进展,现在他已经不是每天给对方发一条短信了,而是四五条或者七八条,一股脑地发往自己的手机。每次回到宿舍,打开手机,张丽红的短信也有三四条。

通过短信,刘涛告诉对方,他今年二十岁,是个孤儿,是由叔叔养大的,他们一家待他不亲。张丽红告诉刘涛,她今年十九,爸爸下岗,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,还有一个弟弟,今年刚考上大学。继而他们谈到工人跳楼的事,据说跳一个就能赔偿几十万。

刘涛说,临走时叔叔倒是说了,牺牲一个人就成全了一大家。“不过,”刘涛写道,“我是不会跳的,我没那么傻。”

张丽红说自己倒是想跳,一跳,弟弟的学费和爸爸的生活就都解决了,但以后爸爸由谁来照顾呢?

刘涛发了一条短信:“我帮你照顾,我帮你尽孝。”想想不对,又发了一条,“我的意思不是让你跳,是有困难一起解决。”

张丽红的短信:“你是我什么人啊?是老公还差不多。”

第二条短信 :“以后我们就不要发短信了,只写不发,存在草稿箱里。发出去多浪费钱呀。”

于是刘涛写了一条短信:“你能不能拍张照片也存在手机里?”又写了一条,“我先拍一张自己的,长得对不起观众请包涵。”

第二天,手机里果然有张丽红的照片,就躺在这张床上,枕着这个枕头,笑得白牙毕露,像个电影明星。草稿箱里有张丽红的短信,夸刘涛长得帅,像周杰伦。刘涛写短信:“我长得就那样,但身高还可以,一米八一,还是你美丽。”

“哪有男的和女的比的?我只和女的比。”

“和女的比你怎么样?”

“我们镇上长得不如我的去深圳做小姐,挣了十几万,我要是去挣肯定比她们多,但人不能下贱,就是挣够了钱也没人娶了!”

刘涛的短信:“我娶你。”又补充一条,“不是让你去做小姐,我的意思是我爱上你了。”

张丽红的短信:“把你美得不轻呢,不过你的情我领了。”

刘涛向宿舍里的人展示张丽红的照片:“怎么样,美女吧?”

钱福哲没说话,另一个人说:“你们才进展到这程度,看看我的另一半!”

他打开手机,照片上的女人长相一般,但却全身赤裸,摆出一个风骚的造型。

第二个人走过来,打开手机,里面的女人没有脸,只有器官,还有涂了红指甲的手指。

刘涛在短信中向张丽红汇报了有关情况。对方的三条短信:“真不要脸!以后我不给你看我的照片了。”“除非你不拿给别人看,你保证。”“也不许把我的艳照发到网上去,发了我就跳楼!”

刘涛的三条短信:“你不相信我的人格,但请相信我的爱情,我是爱你的。”“再说了,这部手机又不能上网,厂里的网吧我从来都不去。”“再说了,只照局部,只要不露脸,谁都认不出来,对不上号。”

那天张丽红只存了一条短信:“你先拍。”

刘涛将手机放进被子里,咔嚓一声拍了一张。一检查全是黑的,什么都没照上。他带着手机去了卫生间,反锁了门,一口气拍了七八张,最后选了两张保存,其它的都删了。

张丽红也拍了自己的照片,刘涛躲在被窝里欣赏了很久。然后他又去卫生间给自己拍了几张。

再一天,张丽红将自己上次拍的照片删了,但手机里有她的两张新照片。照片上的躯体仍然是昨天的,但角度不同,体积更大,更让刘涛想入非非。

所有这些照片都是在同一个卫生间里拍的,不仅刘涛和张丽红,同宿舍的人和他们的另一半也一样。这些照片上都有同样的抽水马桶、洗手池以及镶嵌在墙上的白色瓷砖。

除了短信和照片,有时张丽红还会在被子里留下丝袜、内裤,自然是应刘涛的要求留下的。刘涛留给对方的则是床单上的精斑。他为此道歉,张丽红的短信:“不必介意!”

幸好床单被套每周都有专人来收集,公司统一清洗。躺在干净的被子里,刘涛写短信 :“丽红,没有你的气味我很不习惯,睡不着觉了。”

对方的短信:“你是一头脏猪!”

 


钱福哲冲凉后从卫生间出来,边用浴巾擦身子边走到床前。他从一只大背包里取出一套衣服,穿上长裤、长袖内衣,还穿了袜子。钱福哲将枕头翻了一个面,这才躺下去。

对面的床上,刘涛正在写短信。

“红,你是我在这里待下去的唯一理由,只要你一声令下,我就随你奔赴天涯!”

“我们可以自己创业,办公司,没有资金但我们年轻,爱情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本!”

“我们要赚很多钱,供你弟弟往上读,让你爸爸过上好日子!”

钱福哲辗转反侧,他转过脸对刘涛说 :“睡不着,出去逛逛怎么样?”

工厂园区,除了高高低低的楼房,一无所看,甚至连棵树都没有。建筑物的墙上、宣传栏里到处都贴着白董事长的训示:“走出实验室就没有高科技,只有执行的纪律。”“如果说中国是制造技术的实验场,崭新世就是它的前沿阵地,最大的敌人就是人性的软弱。”“工作压力来自于什么?质量、时间、成本、技术、效率。”“下级对上级的回答只有四种选择:好、是、OK、行。”

刘涛问:“为什么你每次睡觉穿那么多衣服?”

钱福哲说:“我有女朋友,不能和别的女人睡一个被窝。”

“但你还是睡了。”

“那是迫不得已,但我们的身体不接触,或者不通过其它中介接触。”

“我没有女朋友,张丽红答应做我的女朋友。”

“这是阴谋,资本家的阴谋!”钱福哲有些激动,“想想看,崭新世这么大的公司在乎多盖几栋宿舍楼吗?而且是男女倒班睡,这是为了制造荷尔蒙,用以促进生产力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问你,你见过张丽红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们能见面吗?”

“不能。”

“以后能见上吗?”

“除非离开公司,不在这儿干了。”

“你会离开吗?”

“她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离开。”

“还是呀,让你们彼此钓着,好好为他们干活,但永远不可能见面!”

远处,一排保安垂手而立,像电线杆子似地戳在路边。整个园区除了保安和刘涛他们,再没一个人影,阳光照得水泥地面直晃眼睛。

“真是无聊,没意思透了!工作又那么辛苦、机械,挣的钱又那么少,没有人权和尊严,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些?”钱福哲说,“我要不是因为任务在身,连死的心都有!”

刘涛茫然地看着对方。

“中国人的哲学一向是好死不如赖活着,唉… …”

“不是有人跳楼了吗?”

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跳了。”

第二天,刘涛就看到了张丽红要跳楼的短信。她爸爸被检查出得了食道癌晚期,看病需要十几万。张丽红说:“我只有跳楼争取公司的赔偿了。”

刘涛写短信:“要跳我跳。”

张丽红:“你跳有什么用?钱也划不到我卡里,赔偿是给你叔叔的。”

刘涛:“那我们结婚吧,结了婚钱就会划给你,不会给我叔叔。”

张丽红的短信:“其实我早就想嫁给你,但那不是为了钱,所以现在我不嫁了!”

刘涛大为感动,心想这可真是一个好女孩,不爱钱,于是就越发地要娶了。

一个要娶,一个不嫁,一个越是不嫁,一个越是要娶,短信来来往往了好几天。这几天,照片也没拍,甚至张丽红也不提她爸爸的病了。最后,刘涛彻底没辙了。

去餐厅吃饭的时候,刘涛求教于钱福哲,后者两眼放出光来。

“张丽红真要跳楼?”

“好像不是假的,她爸爸动手术急等钱用。”

“你不想让她跳,想自己跳?”

“我是这么想的。”

“啊,爱情真是伟大,真是太不可思议了!”钱福哲说。

“但是我们必须结婚,否则的话钱也到不了她的账上。”

“那就结嘛。”

“她不肯。”

“慢,慢,”钱福哲说,“让我想一想。”

他把饭盆里的饭菜都倒给了刘涛,自己什么都没有吃。刘涛吃的时候,钱福哲在一边看着。

“你说结婚是为了跳楼,丽红当然不愿意了……这样,就说你爸爸给你留了一笔遗产,遗嘱说要等你结婚才能归到你名下。只要结了婚,就能拿到这笔钱,给她家的人治病。”

“可我并没有这笔钱。”

“结了你就跳呀,跳了就有了。”

“真的要跳?”

“你看你,我以为你们的感情到了这份上,以为人间自有真情在,刘涛呀刘涛,让我失望事小,但你不可以让丽红失望。”

  

会议室里,公司高层会议正在进行。白董事长身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块大屏幕,上面显示着三个月来工人跳楼的曲线。长桌的两边,坐着经理、高管们,每个人的前面都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,上面显示着和墙上同样的曲线。

白董事长说:“最近没有人再跳了,吕总说得不错,自杀是一个概率问题。”

吕总说:“还是董事长的举措得当,那一百五十万平方米的网不是白拉的,现在就是他们想跳也跳不成啦。”

白董事长说:“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呵,看看还有什么漏洞需要补上。”

停顿了一下他又说,“我听见议论,说是工人跳楼是想获得赔偿。本来我想花钱消灾,没曾想好心办了坏事,以后新职工进厂要签一个不自杀协议,或者是自杀不赔的协议,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。”

戴金边眼镜的高管说:“董事长说得对,就是已经进来的也要让他们签,让他们补上。”

白董事长说:“我宁愿把钱花在提高工资上,在活人身上花钱总比在死人身上花钱强。”

戴金边眼镜的高管说:“董事长,这两笔钱不可同日而语……”

白董事长说:“我知道,我们可以借机让产业转型,在我看来,低成本和廉价劳动力的空间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了,我们要在产品创新和技术优化上面下功夫。这事关企业未来的发展。”

吕总说:“董事长英明,崭新世又要率先一步了。”

“大计已定,各位看还有什么问题?”

戴金边眼镜的高管说:“有一个工人,申请要和另一半结婚。”

“哦,”董事长说,“当真有这样的事?当真擦出了爱情的火花?”

金边眼镜说:“我觉得不能让他们结,那样一来,就违背了我们建立另一半模式的初衷,不仅要见面,还要生孩子,都是企业的事。”

董事长说:“不能既结婚又不见面、生小孩吗?”

“领结婚证需要本人去。”

“公司说了不算?”

“不算。”

董事长清了清嗓子说:“我的想法是,既要让他们结,也不能让他们见。让他们结,因为这是好事情,咱们这儿也该有人给冲冲喜了。不让他们见,是不能坏了规矩。我看地方民政就不必去了,我们给他批了。”

“我们批?”

“八十万人我都能管,批一个人结婚又有什么不可以的?哈哈哈。”

 


下午六点五十分,提醒离开的广播响了起来,宿舍里的人鱼贯而出,最后只剩下刘涛和钱福哲。后者跑到门边抵住门,刘涛从枕套里摸出一截钢锯条,扑向窗户锯钢筋。

咚咚的敲门声,管理员说 :“开门!开门!搞什么名堂……”

钱福哲示意,刘涛迅速地将钢锯条藏回枕套里。门开后两人奔出,与管理员擦身而过。后者进到宿舍里,用长电筒四处照射着。

去餐厅的路上,刘涛对钱福哲说:“只锯了一点点,看来还要好几天。”

钱福哲说:“没关系,慢工出细活,明天我还给你把门。”

刘涛说:“也锯不了几天了。”

钱福哲说:“证明你们爱情的时候到了。”

刘涛说:“我是爱她的,丽红是我老婆。”

“那就证明给她看。”

“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

“没有了,”钱福哲说,“如果你不跳,就得拿出你爸爸的遗产来,否则就是骗婚,丽红是不会原谅你的。”

 

刘涛给张丽红留下九条短信,合成一封遗书,如下:

 

亲爱的妻:

对不起,我先走一步了,请你一定要原谅我。我说谎了,我爸爸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产,结了婚我还是没有钱,但我一跳就有钱了。这钱你拿去给你爸爸治病,帮我在他老人家面前尽孝。我从小没有父母,他老人家就是我的亲爹。感谢亲爱的妻也就是你,给了我你的爱。我们虽没有过见面,但胜似见面,没有肉体结合,但胜似肉体结合,我们的爱情是纯洁伟大的。没有我的日子里,你要好好珍惜自己。赔偿拿到以后,崭新世就不要干了,回家乡开个服装店,以后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,不要为我太过悲伤。能为你献出宝贵生命我感到无比幸福和光荣。如果有来世,我一定投胎做你的儿子,被你抱在温暖的怀抱里,天天吃你的奶水。在这以前,我的灵魂将一直陪伴你、跟随你、保佑你。我的灵魂就要突破我的身体,高墙和规章制度再也不能阻挡它,我就要亲自来见你,虽然你肯定看不见我。这是我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。

永别了,红——我亲爱的妻!

 


刘涛的灵魂在园区上空飘荡,无质无形,来去自由,随意地穿墙而过。

灵魂看见,张丽红蜷在被子里失声痛哭,发疯似地吻着手机里自己生前的照片,几乎要把手机吞进去了。

灵魂看见,张丽红敲开一间办公室的门,向有关部门索要赔偿。对方说:“我们有新规定,不再给予跳楼者补偿,那是变相鼓励自杀。”张丽红不愿善罢甘休。对方又说,“就算没有这规定,你也得不到补偿,你们的婚姻不受法律保护,虽然经过公司批准,但没有去地方民政登记。”

灵魂看见,钱福哲脱去了厂服,换回了原来的衣服,大摇大摆地走出园区大门。无数话筒指向钱福哲。他当众宣布自己是报社派来卧底的,此次事件掌握了第一手材料,死者碰巧是他的室友。崭新世的黑幕已经揭开!

灵魂看见,白董的私人飞机穿云而出,再一次降落在办公大楼的楼顶上。

新闻发布会上,白董向各界人士深深地鞠躬,表达歉意。他表示,公司不仅要办产业,也要办社会。以后职工可以结婚、生孩子,幼儿园和火葬场都要搞起来。此时恰好吕总来报,从五台山请来的三位高僧已经到了。白董及时宣布,将为死者举办高规格的法事……

灵魂看见,肉体原先睡的那张床上,一名新进厂的工人爬了上去,把头埋在被子里嗅着。

张丽红下班回来,觉出了异常,她掀掉了被褥床单,睡在光床板上。

灵魂看见,肉体破窗而出的那个大洞犹在,锯断的钢筋条支棱着。张丽红发现了那个大洞,注视着。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在酣睡,发出一片鼾声鼻息。

张丽红起身下床,攀上窗户。

他已经深入她灵魂的深处,了解她的所思所想,但阴间也有阴间的规章,就是不得干预阳间的事务。想制止但是不能,于是只好化作窗下一块无比坚硬且饱含柔情的水泥地,恭候她的到来。


-End-
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909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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